在不同的时间,我们抵达这片荒凉之地

在不同的时间,我们抵达这片荒凉之地

原创 何青 × 骆丹 影艺家

《无人之境,NO.1》,2020年,摄影:骆丹

采访者按:骆丹的创作一直“在路上”。从2006年穿越中国版图的《318国道》到《北方,南方》《素歌》,再到探索不同视觉感知方式的《何时离去》《回光》,如今新作品《无人之境》既延续了此前对于地理空间的行走探索,也呈现了艺术家持续性、有目的的对于不同创作手法、风格、材质的尝试与体验。

《无人之境》的“境”可以有多重含义:“边境”“心境”“境界”……在采访期间,我与骆丹各自处于疫情发作的地区。每日在新闻和现实的双重夹击下观看新作,时常会觉得虚无,想到古人说“地阔八荒近,天回百川澍”,大漠里残破的坟冢和诗里的兵戎、现代垒砌的工业建筑,在这些图像里一一被时间吞没。千百年来的历史经验没有教会人们如何快速解开当下的结,沉入此“境”去阅读这些照片,也许是如今最静默的一种思考方式。

在不同的时间,我们抵达这片荒凉之地

受访人 | 骆丹

采访人 | 何青

何青:骆丹老师,近期生活可好?是否有受到疫情影响?

骆丹:生活和工作受疫情的影响很大,拍摄《无人之境》是从2020年解封之后、恢复省际旅行开始的,近两年的时间里有三次中途遇到当地出现疫情,拍摄不得不中断,特别是2021年10月在新疆遇到疫情,我在三天里一路狂奔,开了三千多公里,身后大多数地方都出现确诊病例,当时就像和病毒赛跑一样。现在,我住的小区不远的地方就有确诊病例,每天也只能把自己封闭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。工作的计划一推再推,计划总赶不上变化快。

何青:说到新作品,《无人之境》和旧作相比在图像语言上似乎表现出一种新的观看态度,可以说说这种转变吗?

骆丹:创作每一个作品,我的拍摄的时间周期都比较长,在不同时间会用不同的技术去表达。在一个系列里,总是使用同一种观看方式,时间长了之后,会觉得有一些厌倦,自己也不太想去重复。在后面的创作当中采用一些新的观看方式,用不同的形式去做一些尝试。总的来说,经历了一个从快到慢的转变的过程。从最开始非常快速的电影剧照似的抓拍,用一种扫视的目光去关注拍摄对象,到后来出现的凝视,使用19世纪的湿版摄影术,让抽象的时间视觉化。

在新系列《无人之境》中,依然延续了将时间视觉化的方法,抒情、即兴、戏剧性瞬间慢慢退去,变成一种安静,去主体、漫长的观看。这个过程并非刻意而为之,好像是在无数条可以选择的道路当中,自然而然地就走到了现在的路上。这种转变,和过去的经历有关,我的创作一直都在由个人经验出发。它是一条线路上一个一个的站点。

《无人之境,NO.3》,2021年,摄影:骆丹

《无人之境,NO.7》,2021年,摄影:骆丹

《无人之境,NO.8》,2021年,摄影:骆丹

《无人之境,NO.10》,2021年,摄影:骆丹

何青:就好像《318国道》和《北方,南方》的线路是在中国地图上划了个十字,那么《无人之境》拍摄地选在河西走廊的考量是什么?

骆丹:我是一个地理和历史爱好者,地理知识给我提供了空间感,历史的知识给我带来了时间感。我的创作大多数时候采用在路上的方式展开。我热爱旅行。我想在一个广阔的时空当中获得丰富的个体感受,通过作品把这些感受表达出来。

河西走廊是一个狭长的地带,它受到南边的高原和北部的荒漠的挤压,这是从人的历史的角度去理解的,适合人生存的地带就是这么狭窄的一条线,资源有限,一条由高原融雪形成断断续续的水源带,人在这条线上或建造或毁灭,打打杀杀几千年。从地理的角度去看,那里又极其广袤,有上亿年时间跨度的丰富的地质构造。这个地区包括了两种秩序,一种是人建立起来的秩序,一种是来自宇宙中的绝对秩序。《无人之境》想要探讨的正是这两种秩序的之间的关系,也是选择这个地区拍摄的原因。当然,拍摄不仅限于这一地区,青海、西藏、新疆都有包括,这些地区都有两种秩序的显性存在特征。

《无人之境,NO.18》,2021年,摄影:骆丹

《无人之境,NO.20》,2021年,摄影:骆丹

何青:在您看来,这两种秩序之间的关系是怎样的?

骆丹:人的秩序来自宇宙中的绝对秩序,中国古人称之为天道,顺天道而兴。逆天道而亡。道理很清楚,要做到很难。人在漫长的时间当中对绝对秩序的探索积累知识,用知识建造和发展人的秩序,每一次文明的重大进步,都是对宇宙秩序的突破性认识有关。但人毕竟是有限的,成就感让人在自信中迷失,无知的愚蠢和聪明的愚蠢都会让人逆天而行,导致人建立的秩序崩塌,回顾历史,这样的危机多次发生,将来也会继续发生。在不同的时间,我们抵达这片荒凉之地,在这里,我们或建造或毁灭,或生或死,对此它毫不在意,它用它的法则在此行事。宇宙秩序是绝对的,无限的,人对它须存敬畏之心。

《无人之境,NO.41》,2021年,摄影:骆丹

《无人之境,NO.44》,2021年,摄影:骆丹

何青:虽然是“无人”,但照片中却故意留下了大量人的痕迹,这和以往作品中以人为主体的拍摄形成了对比。

骆丹:人一直是我拍摄的主体,过去是,现在也是,拍了好多年人,现在我对拍摄人的形象兴趣不大了。现在的拍摄中,我同样会遇到许多有意思的人,我会观察他们,但不一定会举起相机拍摄他们。我有时候会预判,如果拍摄他们,我会得到一张什么样的照片,现在那样的照片不会让我感到更兴奋,可能更多的时候觉得是在重复过去做过的事情。

《无人之境》的画面中,人不在场,但处处又有人。我把自己当成一个考古工作者,到达那些人留下的痕迹当中,去观察那些痕迹,推断它们形成的原因。这有点像我在一部穿越剧里,时空有点错乱,未来、现在和过去变得不那么确定。这是目前能吸引我拍摄的原因。

《无人之境,NO.15》,2021年,摄影:骆丹

《无人之境,NO.63》,2021年,摄影:骆丹

何青:有些画面呈现出巧合下的荒诞感,例如荒山前整齐排列的大巴车(No.15,上上图)、还有山野间休憩啃草的牛羊(No.63,上图),它们来自直接拍摄还是二次创作?

骆丹:《无人之境》所有的画面都来自于直接摄影,那是直接呈现在我面前的秩序感,不管它来自于人为还是自然法则。只是大多数画面不是一次曝光,是数次曝光拼合的结果。这些场景的时间性是模糊的,它不是某一个瞬间,而是某一段时间,它可能是几分钟,也可能是几万年,一个画面由几次时间合成,这和我在现场的感受是一致的。

时间和秩序是这部作品的核心,羊群那一张我觉得很有意思,它里面就有两种秩序。如果我们把这群羊比作我们的人类社会,你也许会在里面找到你在社会中的位置,你也许会找到那只是你自己的羊,它们又在自然的法则当中。我把这个画面放在了这部作品的结尾。

何青:您似乎有意调出一种泛黄旧感的不真实色调?

骆丹:这部作品来自直接摄影,但我不想让它完全是绝对的复制。两年拍摄时间,其中有不同的季节,一天里的早上、中午和下午。许多片子色调不同,色温不同,这样的画面往往带来一些具体时刻的感受,我觉得这会对作品的表达造成干扰。色彩在作品里是非常主观的感受。我希望每一个画面的时间感是模糊的,它不代表某一个具体的时刻。而是过去现在未来的复合体,选择黄色调也不是怀旧,是根据拍摄地貌想象出来的基调。

《无人之境,NO.6》,2021年,摄影:骆丹

《长江,长河》,2007年,摄影:纳达夫·坎德

何青:这张图(No.6,上上图)似乎和纳达夫·坎德所拍摄的长江(上图)产生联系,是巧合还是您有意而为之地致敬?

骆丹:这是一个巧合。我在青海的可可西里沿着109国道往西藏方向走,在长江上游的玛楚尔河上看到这座断桥,第一眼就想起了纳达夫·坎德的这幅作品,2008年在连州摄影年展上我看到过他的原作,那一年我和他都获了奖。两个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时间,同一个地点拍摄同样的一座断桥,放在各自的系列里,有点像两条不同走向的道路在某一个路口交汇,然后又各奔东西。这座桥我在三天内拍了两次,第一次天空部分有一大块蓝天,有阳光直射的阴影,我觉得不太满意,第二次到达这里,正好是一个阴天,光线柔和,这幅作品就是第二次拍摄的。

何青:您也使用到了声音和视频来表现“风”的声音,是如何考虑的?

骆丹:在拍摄《无人之境》的过程中我拍摄了许多视频,风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元素,作品里许多的地貌是在亿万年的时间里被风塑造出来的,静止的图像很难表现这种无形的力量,动态视频和声音可以表现,另外还拍摄了许多适合用视频表现的内容,我把动态的视频处理得像一个个的静帧画面,初看像是一幅摄影作品,随着播放时间的继续,画面中某些东西会打破这种静止。它是作品的一部分,我想在展览中呈现两种不同影像语言,这样可以带来更丰富的体验感。

《无人之境,NO.48》,2021年,摄影:骆丹

《无人之境,NO.51》,2021年,摄影:骆丹

何青:使用的是什么器材?在您近年来的创作中《回光》也是独树一帜的作品,您是否会希望尝试更多新的挑战?

骆丹:在《无人之境》这个系列里,我使用了一款精度非常高的数码相机——富士GFX100,它的每一次曝光可以获得一亿像素的数据量,我使用了多次曝光的拍摄方式,尽可能多的采集现场的信息,几乎把这台相机的性能用到了极限,那些细节的呈现对这部作品很重要,它们就是时间和秩序的视觉语言,现代科技带来的技术突破,对细节采集的能力已经超过我们肉眼在现场的观察,超越真实的更加真实,反过来会让人产生非真实体验,一种不同的观看方式。这也是我新作品创作语言的变化,在过去我会用技术去模糊某些细节。选择运用每一种技术器材和材料,都决定了不同的观看方式和创作语言,每一次变化又和想表达的内容相关。从前面早期用的胶片相机,到后来使用十九世纪的湿版摄影技术,到现在使用高精度数码相机都是如此。

《无人之境,NO.52》,2021年,摄影:骆丹

《无人之境,NO.53》,2021年,摄影:骆丹

何青:除了媒介和器材,在创作类型的选择上,新地形和景观摄影一直被很多摄影者所热衷,您怎样看待其图像语言特殊性?

骆丹:新地形摄影在视觉语言上很重要的一个特点,就是“冷眼观看”,这种不带表情的观看,对于两个核心的部分:人造物和自然之物保持了拍摄者的独立性,不赞美,不批判,不夸张,平铺直叙,也不偏向某一点,这种独立的观看给影像以更多的可能性,它摆脱或模糊了具体的指向,避免影像变成廉价的宣示。摄影这一媒介发展到今天仍然没有摆脱掉工具属性,演化为狭窄的审美趣味。“冷眼观看”将摄影这一媒介从具象中诞生抽象成为可能,这是摄影无可替代的语言,是它力量所在。

何青:您的创作一直与“公路”“旅行”相关,不断将自己置于一种陌生化的场所当中,有没有想过将目光收回日常生活中去寻找灵感和素材?

骆丹:在哪里我都有陌生感,在路上更像是我的日常,旅行多长时间对我来说好像都不成其为问题。那是一种在路上的生活方式,同样有买菜做饭,洗洗涮涮这些细节。通常意义的日常生活对我来说也是一样的,我住的小区以外都是陌生之地,拍摄结束到现在有半年多时间,我好像只过了一天,每日微信运动步数大多数时间没有超过三位数。摄影的目光是向外看的,同时也是在向自己内心深处观看。严格地说,我不是一个工作室艺术家,尽管前几年也在工作室做作品,但那不是我最喜欢的方式,也许等过些时间,当我厌倦了在路上旅行的创作方式,回到那种日常里,我会做一些关于日常的作品。

《无人之境,NO.60》,2021年,摄影:骆丹

《无人之境,NO.61》,2021年,摄影:骆丹

何青:拍摄中遇到过一些有趣的人吗?

骆丹:时常遇到有意思的人,这是吸引我在路上的原因之一。我在拍摄《北方,南方》的时候,2008年6月底的一天,在福建南平和江西交界的地方遇到一个小伙子,他推着一辆自行车,车上做了一个纸糊的火箭,上面写着“天才与桶才”,那是他写的一本指点人生的书的书名,他在路上卖这本书,当时我给他拍了一张照片放在作品里。

《北方,南方,NO.83》,福建南平,2008年6月22日,摄影:骆丹

2021年7月初,在甘肃瓜州“大地之子”雕像的停车场,我看到一辆箱式三轮摩托车,就像很多快递小哥用的那种,车上写着“天才与桶材”,火箭没有了,他从车厢后走了出来,手上拿着一个刚淘完米的电饭锅准备做晚饭,车厢里放着他的全部家当和他写的书,我看着他,头发和胡子已经花白,脸上的肌肉有些松弛,多了好多皱纹,他的表情里更多了指点人生的底气。十三年后在几千公里外我又遇见他,我没有上前和他打招呼,也没有给他拍张照片。我们萍水相逢,都依然在路上做着自己的事,彼此安好,这就够了,我只是在心里默默祝他平安。

何青:在这些路上行走时是否会产生很强的渺小和虚无感?是否有拍摄进行不下去的时刻,您是如何解决的?

骆丹:虚无感和存在感总是交替出现,在那种地方,任何一粒沙子,一粒小石子都比我存在得更长久,我行走在这些浩瀚壮阔的地景当中,留下的脚印很快就被风抹去,我的到来,我的离开,就如同一个幻影飘过。没有风的时候,周围变得极其安静,只有我脚下传来踩在碎石上的声音,我呼吸的声音,我心跳的声音,站在那儿环视四周,方圆几十公里之内,只有我,那个时候,很真实的感受到在这个世界上,我还活着。经常有拍摄进行不下去的时候,我会在旷野里散步,找个地方坐着发呆,如果地上有漂亮的石头会拣一些,看荒野的日落。创作不是我打发时间的唯一方法。

《无人之境,NO.56》,2021年,摄影:骆丹

《无人之境,NO.58》,2021年,摄影:骆丹

何青:旧作《318国道》中,您提起您在寻找回归的路,十几年过去了,这条路的探索有收获吗?对于同样渴望“在路上”的年轻人有什么建议?

骆丹:有收获,而且收获太多,我曾经祈求上帝给我一个丰富的人生,祂待我不薄。记得看过一部电影,几个人翻山越岭去一个地方朝圣,路上经历了很多的事,在电影结尾有句台词,也送给那些年轻人:重要的不是去哪儿,重要的是来时走过的路。

何青:旅途上会写行走日记、留下手稿文件之类吗?有什么必带物品和准备仪式?

骆丹:以前每天都写,现在变懒了,但是记性越来越不好,我发现好多细节和感受记不住,以后要坚持写。出行时间都很长,车里能带就尽量多带,生活日用品,锅碗瓢盆,像搬家一样。每次出发,当发动车之后,我会念一遍主祷文,希望一路平安。

《无人之境,NO.64》,2021年,摄影:骆丹

何青:在旅途上还有什么需要平衡的事吗?

骆丹:需要平衡的是旅行和家庭之间的关系,父母年龄大了,出去很长时间不能见到他们,心里很愧疚的。另外也希望会去国外行走,我一直想做一次环地中海游,等疫情过后吧。

何青:最后一个问题,现在的您还渴望拍什么吗?或者说希望给世界留下怎样的作品?

骆丹:现在这些作品就是我想要拍的,不敢说给世界留下什么作品,我想给自己留下一些感受和思考。就像作品里的场景,风吹过的旷野里每一道褶皱,都是它留下的痕迹。朋友王峻先生看它后作词一首:风横旷野,一念飘来 ……

* 平流层影像计划成员羊书怡、徐敬尧、党嘉琳、刘雨婷对此文亦有贡献。

艺术家 | 骆丹

1968年出生于中国重庆,1992年毕业于四川美术学院。其作品《素歌》系列获得第七届AAC艺术中国·年度影响力-摄影类大奖(2013年);2011年,荣获候登科纪实摄影奖、大理国际摄影节的最佳新锐摄影师,TOP20-2011中国当代摄影新锐;《北方,南方》系列作品获得连州国际摄影年展的年度最佳艺术家金奖(2008)。出版有《318国道》、《北方,南方》、《中国当代摄影图录 骆丹》等画册。作品被美国旧金山现代艺术博物馆、皮博迪·埃塞克斯博物馆等多家艺术机构和个人收藏。现生活工作于四川成都。

采访者 | 何青

出生于湖北武汉,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,现任教于武汉传媒学院摄影系。文章作品发表于《中国摄影报》《大众摄影》《数码摄影》等艺术媒体。

原标题:《在不同的时间,我们抵达这片荒凉之地|专访骆丹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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